回旋曲
前言
我决定提笔写作此文时,窗外正下着小雨,便自然而然想到博尔赫斯的《雨》:“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/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……”紧接着,不知从谁家飘出了莫扎特的《回旋曲》,婉转而明亮,在我心中唤起了奇异的感受,遂题此文为《回旋曲》。黄昏,细雨,倏然而逝的花园,回忆在此刻凝结成永恒。人是时间性的动物,而过去如同分岔的小径,通往我们曾经涉足、而现在却不知晓的地方。冀此文能以长笛和双簧管,吹奏出让我们一同回到过去的乐曲。
本文每一节开头的引文全部来自博尔赫斯的这首《雨》,合起来就是一首完整的诗。感谢京阿尼语料提供这样一个机会,驱使我将此文创作出来,同时向我热爱的作家和监督致敬。
谨将此文献给山田尚子的新作《你的颜色》,祝上映顺利!
1
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
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。……
黄昏下长长的街道,从此刻她们所在的转角延伸开去,直至滑入视野之外静谧的某处。大抵是天色将晚,从事社团活动的低年级生早已归家,这条路显得出奇安静,只听见二人轻重错落的脚步声。
霙走在希美身后,落后她约莫一步的位置,悄悄凝望着眼前的同伴。希美的步调一如既往的轻快,长马尾在脑后左右甩动,露出脖颈上一层细细的绒毛。在霙的印象里,希美总是一副从容的样子,每次放学和霙一起回家,希美也从未流露出苦恼或是忧虑的神色。她明明承受着高考的压力,每天在书海中逡巡,应该会很辛苦吧……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头发,忽觉指尖传来微凉的感触。她抬头望向天空,下雨了。
指间从天而降的水滴只是暮雨的前兆,就像许多知名的第一乐章,会采用柔和的打击乐器作为动机。希美显然还没有察觉到雨,她走得依旧欢快而坚定,看来雨滴只是先一步落在了霙的身上。霙伸手探入自己的挎包,没有摸到伞,只摸到了自己的双簧管盒。
希美她,会不会带伞呢?
“下雨了。”霙说。
“诶?下雨了吗?我怎么没感觉……哇啊!真的诶!我也感觉到了!”希美转过身来,裙裾在她周身飞旋,脸上的表情也从疑惑变成了惊喜。她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脸颊,随即笑着抹在了霙的脸上,带来一股凉凉的痒意。水珠很快蒸发,霙却感到自己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散。她微微偏过头,盯着希美的笑靥,心下琢磨为何这细雨让希美如此开怀。
霙的话音仿佛也打破了街道近乎凝滞的寂静,越来越多的雨水开始落下,碎玉般散落在街边的房顶和屋檐上。街道仿佛活了过来,推拉窗户的吱呀声,收衣服的哐当声,甚至还有远处悠长的吆喝声……风的呜咽,鸟的啁啾,夕照在希美的裙摆上漫语,一切声响融化在雨里,聚拢成此刻脉脉含情的沉默。这一瞬世界是如此明亮,霙只觉自己睁不开眼,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声的下午,长笛反射的光芒无心地拨弄她的脸庞……没由来的疲倦感从四肢涌向双眸,霙微微眯起了眼。
手腕忽然被人拉住,紧接着双腿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。霙下意识地捂紧挎包,便任由那人牵着自己在街道上狂奔。看来希美也没有带伞,见这阵雨没有停止的迹象,离家又尚远,只得先找躲雨处暂避。霙平时缺乏运动,跑了一小会儿就有些吃力,脚步变得凌乱又细碎,整个人几乎扑在希美身上。发梢扫过鼻尖,霙下意识低头,索性软软地靠住希美的肩膀。
“喂喂,霙你可别乱来……啊,这里这里!”希美的笑闹声很快被她自己的惊呼盖过。霙顺着希美示意的方向看去,眼前是两栋楼房隔出的小巷,顶上是一块黯淡的广告招牌,正好可供避雨。二人狼狈地钻入其中,其宽度勉强可以供两个人并肩站立。希美温热的吐息拂过霙的脖颈,她听见心中的双簧管正呜呜作响。
仿佛夕阳的帷幕落下,街道也渐渐重归宁静。霙瞥了一眼身畔的希美,她正痴痴眺望着天边,眼里涂满了亮亮的神采。霙忽然忆起希美曾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,有时是在吹奏乐部合奏的间歇,有时是坐在一群学妹的喧闹里,有时是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……彼时霙的位置离希美或远或近,但她总能察觉出来:希美又走神了。这种时候希美总是微微仰首,视线一路飞往天际线的尽头,在鸟所能翱翔的最大高度处消失不见。霙从来不知道希美在看什么,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或许希美也在幻想能有一只青鸟,将她带离这沉重的地面?或许希美自己就想成为那只青鸟,飞得高之又高,飞到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地方?可是现在天色已经暗了,又下着雨,不论是谁家的鸟儿,也都该归巢了……
一只手在眼前乱挥,霙从恍惚中惊醒过来,轻轻“啊”了一声。发觉自己本来在思考着希美走神的事情,自己却先走了神,霙长发下的脸不由得微红。
“原来霙也走神了啊……我还以为你是逢魔了呢!”希美有些得意地笑着。
“啊……啊,什么?”霙还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就是逢魔时刻啊,”希美难得认真地解说起来,“传说在黄昏这个时候,人是最容易遇到鬼神的。看你这么认真盯着街对面,我还以为是有神明大人出现了!”
霙无奈地笑笑。这个传说她当然也听说过,可并不大相信。哪怕真的有神明出现,想必他也会从雨幕里狼狈地退回去吧。霙侧过头,以便还在朝街对面大呼小叫的希美能更好看清状况,自己却被眼角的一抹亮光给吸引住了。
那是什么?霙费力地转过身,只见在她身前不远处,原本空无一物的小巷尽头兀自出现了一扇铁栅栏门,正莫名其妙地发出白光。难道真是遇上了鬼神吗?霙的心怦怦跳着,不由向前靠近了一步。
随着霙缓缓靠近,铁门上的光芒逐渐转盛,她这才发觉这光芒不过是缠绕在铁栅栏上的灯带,在夜晚将至的时刻准时亮起。铁门上镌刻着洛可可式的繁复花纹,正中央挂着一把铜锁,样式甚为古朴厚重,看起来不太欢迎外人。铁门后是一个小花园,虽然有门口的灯光照明,看上去却比外面的街道更暗更静,宛如鬼魂的栖息地。
希美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,饶有兴趣地向铁门内张望。二人一齐向内看去,只见在花园中葱郁掩映之间,隐隐有一座凉亭坐落其中。两条铺满碎石的小径一左一右,分别从大门通向凉亭处,构成和谐的对称形。凉亭通体洁白,似是用大理石制成,看不清纹理的浮雕从亭身凸出,在黄昏和雨雾的涂染下,与其称之为精致,莫若说是奇异。
“要是能到亭子里坐一会儿就好了,花园看起来好漂亮……”希美对隐隐的不安气氛却浑然不觉,一边感叹着一边推了铁门一把。铁门上的大锁却突然断开,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;门应声而开,希美一步没踩稳,踉跄着跌进花园里。
铁门上的灯带突然白光大炽,光芒转瞬间吞噬了希美的身影,也让霙除了前方什么也看不见。霙感觉周围的雨好像停了,世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,她被困在了某个与自己有关的迷宫里,唯一的出口就是眼前小径分岔的花园。面对着一左一右两条路,她必须选一条踏入花园,否则就无处可去。
更何况,希美又突然消失。
霙看向自己的手。等待,更像是过去的她才会做的事情。
“希美、希美!”短短的犹豫后,霙向前试探了一步,一边呼唤着,一边艰难地拨开道路。
2
……或曾经落下。下雨
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。……
如此的脆弱,如此的遥远,这无法言明的岁月……令人爱得如此悲哀。
夜晚的公路仿佛永无止境地向前延伸,颠簸复颠簸,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。大巴的车窗外,更为遥阔的某处闪烁着幢幢灯影,在漆黑的空气里晕开,又断裂成彼此间相隔甚远的一片片。我把视线收回窗内,窗玻璃上除了眼前这张被长发披盖的脸外,还倒映出满座此起彼伏的啜泣声。
这是哪儿?而我,伞木希美,为什么会待在霙的身体里?
此刻我就像悬浮在霙内心世界的正中央,被她心中各种潮湿多雾的情感所包裹,虽然身体不得动弹,却可以真切地触碰到这些情感的核心,像抚摸猫的脊背一样温软。现在的霙,似乎并不像车厢内的其他人一样沉闷沮丧,但她分明显得很迷惘,似乎正要做出某个决定,却又不知从何开口。
我想四处张望,可霙的身躯怎会听我使唤。她此时正抱着膝蜷缩在座位上,凝望着车窗外的自己——不,她所注视的另有其人。透过霙那双漂亮的玫瑰色眼睛,我终于看清了坐在霙旁边的那个人,也是霙所注目的对象。
是我自己,伞木希美。
此刻,我正待在霙的内心里,通过她的眼睛,窥探她淅淅沥沥的回忆。
我久远的记忆如同海潮般涌来。这是初三那年,我们还在南中的时候,那趟载着希望和决意出发、却大败而归的校车。那一年你是南中吹奏乐部部长,妄想带着南中冲向全国大赛——最后却连府赛都没能通过,你不记得了吗,伞木希美?你真的不太记得了,你曾经所有的雄心壮志,好像在高一的时候就全都被埋葬了;你和往事之间隔着一层巨大的灰影,你自己再没有勇气去回忆它们,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淡忘了。
如果这里是霙的记忆,那还多亏她记得那么牢。
我的视线奋力穿过霙眼中泛起的雾气,仔细端详着伞木希美的脸庞。自己看起来很疲惫,但还没有丧失斗志,双手握拳,眉头拧得紧紧的,失神地盯着前方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呵,彼时的自己是多么单纯,脸上只能看到对失败的懊恼和努力的决心,根本看不到后来自己的半点影子。不过,我开始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,我自己记不清楚,但想必这段记忆对霙很重要。她的情绪正在我周围缓缓波动,如潮水积蓄着动量。
晚风步履沉重,空气隐隐有流动的迹象。真没想到,在这种时候,霙居然一直看着我,看了这么久。当时的我大概没有注意到霙的目光吧?整个人都浸泡在刚刚谢幕的京都府赛里,顾不得别处了。我呀,一直都是这样,眼比天高,自以为可以好好地看着别人,却从来没有发现别人也在看着自己。这时候也是,那时候也是……
“霙。”
少女浑身一颤,目光从车窗收回,先滑到了前排的椅背上,略作犹豫,才转向了出声的我自己。自己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,眼里旋转着现在的我不甚熟悉的光芒。
从别人的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,这种感觉未免有些奇怪,我不禁开始揣度起那时自己的心情。霙的内心仿佛也被这一声呼唤激活,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。
“进了高中后,一定要拿金奖!”南中吹奏乐部部长伞木希美咬着牙说道。
周围小声啜泣的部员们一定也听到了我说的话,但她们对此却没有什么反应。毕竟,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三年级,府赛后即将引退分别,此后或许天各一方,我能理解。霙也没作过多表示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车里原本沉闷的氛围,并未因我的发言而产生什么改变。
金奖么……这两个字仿佛具有魔力,连接着这段回忆所属的未来,也串联起我曾拥有的朦胧的过去。将一幅幅图景叠在一起,我已然什么都看不分明,只听见双簧管悠扬如飞的旋律,以及长笛笨拙地试图跟上的声音。
最后,我好像还是没有追上。
“希美……”霙突然讷讷出口。
“嗯?怎么了?”
“你刚才说的,是真的?”
“刚才说的?”
“进高中后拿金奖,这件事。”
“嗯,拿金奖吧!”
听见友人再次急切地表明心绪,霙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,视线缩回自己的小领地里,在剩下的归途中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。此刻,或许只有我才知道,茫茫的水汽从她心中飘下,浇洗着她心底渐渐明亮起来的花园。水雾中缓缓浮现出灰色的图像,又一次,又一次,我跟随着抱膝伏坐的少女,跃入她氤氲蒸蔚的记忆中。
下午时分,阳光轻巧地跳过窗台,倾泻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,把熟悉的桌椅照得格外高大。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略显局促地翻着书。此时下午的课程应该已告结束,同学们大多前去参加社团活动,也有少数“归宅部”成员选择直接回家。操场上体育类社团的呼喊,以及吹奏乐部相互应和的乐音,是这段时间里南中校园的主旋律。
对这个场景,我的印象很深,连那天的光影都记忆犹新。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,在回忆的滤色下,大抵与五点的夕照相当,昏暗但柔和,有时甚至显得出奇瑰丽。这一天就是这样,我邀请霙加入吹奏乐部的这个下午。
那时的霙应该相当纤细小巧,至少我记忆中的她是如此。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,她就像现在这般呆坐着,垂首却眼神飘忽,目光显然没有落在手中的书上。后来,我喜欢在不经意间观察她,看她的双眸顾盼,指尖浅浅地交错,明明脸上没有一点波澜,高兴、失落、无聊和恐惧却写在每一个小动作里,撩拨着风的琴弦,让我听见。那时我自我感觉良好,想和每个人都打理好关系,便上前向她搭话,故意显出轻松和随便的样子。
“你是叫……铠冢吧?参加社团了吗?”
“……那就是放学直接回家的那种咯,什么部都没加入啊……”
“那你愿意加入吹奏部吗?”
少女心中的山峦开始起雾,渺渺云雾盘旋在半山腰,凉风吹来,泛起迷惑和羞怯的情绪。接着,就像是初春的花圃在一夜之间绽放了一样,我看到自己礼节性的笑容在霙的心中不断放大、重现,最终变成某种印记之类的东西,被好好安放在生命某处。我开始明白,人类好像都是依靠几个瞬间活着,在霙轻轻点头、应允我邀请之下,她内心的山谷正回荡着草木漫发的低语,我的无心之举正在促成我们命运的相遇。我又听见自身的记忆也在低吟,仿佛应和着此情此景一般,霙内心的起伏与我记忆中霙的脸叠合在一起,我想起她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,想要去捋头发又忍住;我想起霙欲言又止的神情,想起她连双眼都在沉默,想起日后许许多多的时刻她也是同样的表情;我想起风递来她的味道,想起她长发在微微鼓动,想起光想起雨,又想起我自己小心却又大胆地探出身去,想起我们彼时尚能无忌地对视……
我想起更多,想起更长的时间里她与我所发生的事情,就像蛛网的影子一样细微又绵长。我想起排练间歇偶尔迎上她的双目,她在微笑挥手之前已注视我良久;我想起每天清晨在校门口相遇,她的影子被露水沾湿又拂去;我想起那命运般的绘本,我们共读时她长发垂下,掩住的耳垂轻轻敲击我肩膀……回忆的列车飞掣而来,每一位旅客都是她和我,在生活的失速下彼此相偎,共享的记忆分不清谁是谁。相形之下,我们彼此失去的那一年显得如此模糊,仿佛空白的音乐片段,在短暂的忍耐下将会爆发出更强音。
霙,她一直是这样,从我对她说出第一句话开始,再没有改变过。
“霙”这个字,本来就是花和雪的意思啊。年年盛开又凋零、却从未改变的节令之物,仿佛蕴藏着真正的永恒。
是的,我闻得到,我尝得出,我听得见。
3
……谁听见雨落下,谁就回想起
那个时候,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……
门内与门外,就像两个世界。
视点背对着身后的教室,不知道是谁在争吵不休。许多隐隐熟悉的声音,矛一样争先恐后地突出,又不轻不重地落回地面。
门上的玻璃小窗,落了层灰,显得有些模糊。在门外,一个人正巧坐在小窗框住的画幅里,看向远处,静静地吹奏。
我认识她。她是我自己,铠冢霙。
那么,现在的我,又在哪里呢?
视点开始移动,门被轻轻推开。坐着的我转过头来,这一次我看清了自己的眼神。
原来,我正用希美的眼睛观察着世界。
这里,应该是希美的回忆吧。能感受到,此刻的她心情有些低落。
希美抬头看见我,心里冰冷的地方好像有些松动。接着,我看到自己笑了一下,大概是因为希美先朝我笑了吧。
我回想起来,这段记忆好像发生在希美退部前后,那时的我,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。
希美,你究竟都承受了些什么,为什么自始至终都不肯告诉我呢。
不过,我从来没想过,爱笑爱说话的希美,竟然也常常在心中和自己争吵。我不爱说话,独处的时候也只是发呆,想说的话和想表达的情感都黏糊糊的,像液体一样融在一处。希美她哪怕是对自己说话,表达起来也很清晰,就好像只要哪边吵赢了,就马上会按赢的那一方去做。
希美很爱和我说话,我也一直在认真听;可有些事情,她从来避而不谈,对自己也一样。
就像现在,我听到希美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:“把这件事告诉霙吧,就在这里,不要再欺骗她和你自己了……”
另一个声音又说:“还是不要说了,霙的演奏水平更高,还入选了参赛队伍,她又怎么会甘心和自己一起退出呢……到头来……”
希美的微笑一向很完美。哪怕内心正在经历着可怖的撕裂,她也不会让悲伤流露出来。
所以,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明白。等希美走过去之后,又垂下头开始练习了。
现在我才知道。原来是这样。
不过,现在我明明在希美的心里,我的心意却一点也传达不到。我就像一个旁观者,从认识希美开始,就一直跟在她身后,哪怕希美就要走丢了,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,只能沿着希美的方向继续往前走。从前也是,现在也是。
希美到底在想什么呢?希美越走越快,越走越远,很快将呆呆坐着的我抛在了视野之外。随后,希美又抬头望向天际,她心中的声音终于开始沉默,转而变化为倒映着天空的镜子。淡淡的霞光开始投向大地,我们的心中都升腾起一些朦胧的情绪。希美使劲盯着天空,仿佛忘记了时间,直到双簧管的声音遥遥地响起,我又被带入到下一段回忆里。
双簧管的乐音持续,但改变了旋律,细细听来,有努力练习的痕迹,却又显得挥洒自如。这段独奏我很熟悉,是《莉兹与青鸟》的第三乐章。
这是比赛前夕,某次紧张的合奏练习。这次练习的气氛有些特殊,我记得,希美当然也会记得。
希美正在仔细地倾听着,双手攥握着长笛,放在腿上。她目光的尽头,正是吹奏着双簧管的我。
我总是感觉,希美以往很少看我。尽管我们每天都会碰面,早晨约好一起到校练习,放学后又一起合奏,但希美恐怕很少认认真真看过我。当我从身后注视她的时候,常常发现希美的目光总会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方:飞鸟掠过又消失的天空,平旷无声的原野,学校空荡荡的角落……哪怕我从背后叫住她,希美在一蹦一跳转过身来时,目光也总会迅速从我脸上弹开。或许,希美只是不愿与我太过轻易地对视;或许,相比于凝视别人,希美更惯于凝视这个世界与她自己。
但现在,在我专心吹奏、无暇顾及他处的时刻,希美却丝毫不吝啬她对我的注视。她的目光拂过我的脸,轻触我的睫毛,在我飞舞的手指上停留了一会儿,最后落在烁烁的双簧管上。
希美,现在的你,是什么样的心情呢?你心中的杂音很多,夹杂着悲伤与抱怨,我不想听。我想听到你真实的声音。
我从来不擅长说话,只有在吹奏双簧管的时候,才察觉到自己的情感能用音乐传达出来。希美,你是那么热爱自己的长笛,在我们刚刚开始的岁月里,正是因为你的笛声,我才明白音乐之于人的意义。希美,我的双簧管,就是为了你的长笛而生的,而你的长笛,又怎能因我的双簧管而埋藏起来呢?
经由希美的感官,我听见双簧管的旋律已愈发庄重饱满,引领着诸多伴奏乐器走向乐章的高潮。希美好像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,握着长笛的手正微微颤抖,从眼眶中滑落的液体点点沾湿了裙摆。在乐章的末尾,当双簧管完成了“爱的决断”,轮到长笛进行呼应时,希美勉强吹出了几个音符,音与音之间相距遥远,却仿佛连着朦胧的丝线。
长笛声遥遥,音甚凄切,却余音袅袅,像是在呼唤。在乐章彻底结束后的掌声中,希美仰靠在椅子上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,我的眼前也随之变得一片漆黑。外界的声音好像也从中断绝,只剩长笛寂寥的声音接续,穿过时间,穿过恍惚的情感和记忆,指向那个陌生的、暗哑的希美,还有她消失的那一年。
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闪过,有的陌生,有的似曾相识,但都有清亮的笛声作为背景音。希美,她其实一直在练习长笛,而我却不知道——更准确地说,是不愿听。无论是在与散漫前辈相执的愤懑中,或是在独自一人前行的郁郁里,还是在重新振作争取归部的茫然时,她的长笛,从来都承载着她内心最真挚的声音。我想到我们相互隔绝的那些时日,想到我们又开始同行的时光,自始至终,我一直只是注视着希美,爱她的头发爱她的声音,爱她闪闪的眼睛和笑容,爱她掌心的雪胸脯的温暖……我唯独忘了爱她的长笛,爱那悠扬如风为我拨开云雾,值得我一生为之追逐的笛声。我总是把希美想得太复杂,把自己想得太单纯,以至于偶尔忘记那个春天,希美的双手撑在我的桌子上,身子轻盈地摇晃,在谈笑间向我敞开了命运。
希美,我们的生命彼此支撑,而我总是傲慢地忽略这一点。希美,我比你想象中要更加爱你,爱你的长笛,爱音乐给人决定性的启示,爱我们共有的过去通往无数个可能。
然后,我们依旧选择了彼此。
4
……一朵叫做玫瑰的花
和它奇妙的,鲜红的色彩。……
霙和希美同时睁开眼睛。雨已经停了,夜色悄然移入天空,她们此刻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,隔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,不知道在醒来之前过了多久。或许只是待了一小会儿。
二人四目相对,这次目光没有再默契地错开。她们都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,仿佛先前的体验和记忆都无足轻重,只是匆匆高中生活中一个有趣的小插曲。
微光在她们周围徘徊,远远的街灯和月光照在凉亭边的花朵上,温柔又亲密,就像是花朵自己散发的光芒。百合的洁白,玫瑰的嫣红,丁香的淡紫,各色花卉在月夜下仿佛绽放出同一种颜色,一种奇妙的夜的颜色。它不全然是黑,也并不过分展露自己原本的色泽,而是在花园静谧的夜色下,为高贵的美所统摄,交汇出和谐而多姿的色彩。如此美丽的颜色,应当只会在夜的花园里诞生,也只能被早慧的少女所感知。
被花团簇拥着的凉亭,也自然而然地融化在这奇异的风景里。不同于外壁的隽秀华丽,凉亭的内壁十分简洁,几乎没有任何设计,光滑的顶部自然下垂,纯白的大理石材质竟给此刻的氛围染上了几分神圣。
“霙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你觉得,即便我们拥有了对方所珍视的过去,就一定能相互理解吗?”
霙侧过头,不去看希美的眼睛。
“你觉得,即便我们能够体会到对方的情感,就一定能作出正确的回应吗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霙,我真的感到恐惧,”希美轻声说,“一个人的记忆是如此沉重,以至于他自己尚且容易陷入其中,更不要说同时还背负着别人的过去。我们互相背负得太深了,太深了,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……”
月光如瀑,希美仰起头,脸上隐有泪痕。她习惯性地要去仰望天空,视线却被凉亭的顶部所阻挡。
“还有三个月,我们就要毕业了。你去上音大,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。霙……”希美的声音在颤抖,“我不能……我不想……失去……”
霙探出身子,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希美的脸。
“没事的,希美,”霙感觉自己喉咙干涩,但她仍要说下去,“记忆这种东西,从来就不是不可抛弃的。没有什么是不可分离的,哪怕……哪怕是我们……”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这么说……”
“希美,”霙站起来,扶正希美的肩膀,自上而下俯视着她,月色下希美的瞳孔微微泛白,好像所有的悲伤都会从这里涌出,“这件事,我早就想过了,我想过很多遍,我甚至每天都在想。不过,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。”
“没事的,希美。记忆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,也不值得为之沉迷。记忆是如此浩大,容纳一切,我们所有的经历,所有的感情,所有遇到的人,其实我们都记在心里。然而,正是这样一个世界,它与我们的生活是对偶的,生活向前,我们的记忆向后,一切的一切,它总会过去,没有什么值得恐惧。重要的是,现在我们就在这里。”
“可是,我们总是会分离的……”
“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,希美。就像这花园,就像过去与未来,我们的小径暂时分岔,但我们一定会再相遇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
“一定会?”
“一定。”
希美呆呆地站起来,展开双臂,环住霙的肩膀。凉亭顶部仿佛变得透明,月光洒在她们交错的脖颈,此刻的时间像水一样柔软。“霙,你说的真好,我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这么多话。”
霙闭上眼,羞涩地笑了笑。“因为,这件事,我每天都在想啦。”
“哪件事?”
“就是,我们一定会重逢,这件事。”
5
……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
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
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……
宇治还是那个宇治,好像从来没有变过。流转的天色逐渐变得昏黄,温暖的橘色与记忆别无二致;道路没有大的改变,砖石草木都还是她们熟悉的样子;街道仍然安静又舒适,只听见从临街店铺的另一侧,传来电车沉稳运行的声音。
就连北宇治吹奏乐部的指导老师,都还是她们的熟人。
霙站在希美身侧,与她一道望向天空,不由得暗自喟叹。
多年前她们从宇治跌跌撞撞地走出,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领域各自奋斗,所幸都各有所成。多年后她们顺理成章地重逢、共居,分岔的小径又一次交汇,谁又能料到,当初二人在心中种下执念的种子,如今真的开出了花朵。
这次回宇治,既是久美子的盛情邀请,也是希美的小小坚持。霙前段时间忙于音乐会脱不开身,直到这两天才终于抽空陪希美回来探视。久美子向部员们隆重介绍了两位前辈,此后二人就像当年新山和桥本老师那样,坐在教室的一侧,静静聆听北宇治全力以赴的演奏。霙不时瞥向希美,看她一圈圈环视着吹奏部的样子,放松又伤感,仿佛自己也身处其中。
而现在,当她们从学校中出来,重新踏足于宇治长长的街道上,眼前的景象似乎变得旖旎又朦胧,就好像旧胶卷时隔多年的再次重叠。霙看着前方街道的一个个转角,又看了一眼希美,发现她的目光也扫过相同的地方。霙知道她们俩在悄悄期待着什么。自从那天后,两人又寻找过那处花园数次,却一无所获,或许那天她们当真遭遇了鬼神。希美说,可能那座花园出现的条件很苛刻,除了要处于黄昏的逢魔时刻外,雨也是一个关键因素。然而此后的黄昏时分就再没有下过雨了,直到毕业,二人最后一次沿着这条街走回去,那座花园也都没有出现。
此后就是匆匆数年。
她们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,权当作梦里的一场梦,回忆中的回忆。其实所有的回忆都是这样,霙有时想,所有的回忆都在自己的心里,然而再怎么去找也是找不到的,想要回到逝去的时光,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契机。譬如走进一间尘封的屋子,缱绻舒展的气味会让人想起学校老旧的生物实验室,那些堆放的岁月曾散发出相同的霉味;譬如在学校周围乱逛,一个扎着马尾穿着制服的姑娘突然走入眼帘,飞扬的裙摆在恍惚间让人回忆起自己曾遇到的那抹蓝;譬如在演奏厅的后台看到乱糟糟摆放的椅子,譬如隔着图书馆高低参差的书本与另一侧的人对视,譬如旁人手表镜面的反光突然落在自己眼底,譬如在车站与她再一次倏然相遇……人生其实就是在不断重复某些事情,重复精神世界里那些永远不会淡去的部分,像是在不断演绎着十七岁青春时光的倒影。然而这样的倒影却是值得一再重复的,因为我们总是靠着人生中的几个瞬间生活,所有的庸常与忍耐都是为了某一刻的炽烈,为此我们用尽了一生去等待,然而其实它早就发生过,就在我们各自的回忆里。
“霙,你有没有感觉……下雨了?”希美突然说。
霙转过身去,希美的手高高地伸向天空,在她的头顶上方弯曲,为自己搭了一个顶篷。她面带微笑,凝视着上空,等待想象中存在过的雨滴再一次真实地落在手中。
“下雨也没关系,这次我带了伞。”霙拍了拍挎包。
希美的嘴角轻轻的撅了起来,却遮不住她的满面笑意。她又等待了几秒,天空却毫无反应,对她的小祈求视若无睹。看来她感受到的雨滴只是突如其来的妄想——或是回忆的侵入,也未可知。希美轻哼了一声,高举的手落下来,顺势摸了摸霙柔顺的长发。没等到雨,自然也见不着花园,希美略有失望:“不下就不下,就是下雨又怎样,反正我也带了伞……”
一旁的霙闻言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希美一愣,随即也笑起来,边笑边牵起霙的手,拇指抚过她的掌心。两人越笑越肆意,连安静的街道仿佛都受到感染,不自觉地在二人脚下摇摆起来。一对飞鸟掠过暮空,留下清亮的啼鸣。
时过境迁,当初拉着手奔走躲雨的她们,如今为彼此都准备了一把伞。
笑声逐渐平息,希美慢慢停下,忽地轻声说:“霙,看那边。”
白光在街边小巷的尽头闪烁。霙瞥了一眼手机时间,看来又到点了,灯带亮起,花园在不经意间重现。
这是真实存在的花园,还是她们共同记忆中的花园呢?
“要过去吗?”霙轻轻问希美。
希美沉默地望着对面,眼里流露出感伤的神色。
“还是算了吧!我们早就进去过了,再看也只会是一样的风景。”希美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,像是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,“我们还是赶紧走吧,夏纪和优子还等着咱们吃晚饭呢!”
夕阳愈发西斜,在街道上拖出二人长长的影子,此刻似乎连花园门口的灯光也不足为奇。霙眼神微动,似乎想到了什么,掏出手机,飞快地打起字来。希美好奇地凑上前,下颚靠在霙的肩上:“霙,又在写什么呢?”
霙不答,只是偏过头,炯炯目光对上希美的双眸,二人的眼里倒映出对方的轮廓,像雨后的玻璃一般明亮。
写我们,希美。
6
……架上的黑葡萄。潮湿的暮色
带给我一个声音,我渴望的声音,……
……我们共有的过去,如同小径分岔的花园,我们沿不同的路径走来,最后在命中注定的凉亭前相遇。记忆何其不稳定,如房间中央摇曳的烛火,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方向看去,会在墙面上倒映出不同形状的影子;正如我们窥看回忆,每个人都看到自己幻想中的侧面。但这烛火虽幽暗却是不灭的,任何人也无法吹灭它,火焰还将一直燃烧下去,就像花园的小径永无止境地分岔、延伸,通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地方。我们要一直走下去,相信命运的交汇,相信从同一段过去出发的我们,最后也能在迷宫中心重逢。
“我的爱人回来了,她没有离去。”^1
——这就是我们在下一次见面时,共同写下的诗句。
(完)